大概两小时前，我准备拿一个碗来装切好的水果，打开厨房的橱柜，弹出四五只蟑螂。当即我意识到，我们家里最后一块净土，恐怕只剩下阳台窗户上那一方绿植所在之处。在这间八十平米，服役了十八年，养着一家慵懒麻将精的房子里，只有那些多肉、含羞、仙人掌还能那么欣欣向荣，展现出可歌可泣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不管是谁，只要在我们家里走一圈，大概都会对“生活的烟火气”这个词有更深的了解。我的房间里，服役二十年的空调颜色已经黄得像一张老照片。我爸妈的房间里，电脑桌的抽屉的底板已经弯曲脱落，但还是藏好了一大堆回忆。阳台洗衣机上方的储物架上，五颜六色不同型号脱漆弯折的衣架，构成当代艺术家也无法解读的凌乱美学。最好不要进厨房，发霉滴油的腊制品，仿佛被诅咒一般的排风扇，颜色长短粗细都不配套的筷子，还有窸窸窣窣永动机似的蟑螂们，都像是撒旦的忠实拥趸。也最好不要翻抽屉和柜子，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藏着十年前的物件，勾起人们的感伤遗憾情绪，唤醒在心底封存已久的钝痛之感。总之，所有这些物象都传递着无比货真价实的“烟火气”，并不是远远看去带着朦胧诗情画意的田园炊烟，而是近在咫尺的呛鼻辣眼使人猛咳的刺激味道。
在家里待着的这些天，有好几次我都想赶快逃回宿舍，至少在那几平方米的空间之内，所有的东西都规整而有序，一切都在我的可控范围之内。可是静下心来，又总会觉得在那一片肃穆的整洁里缺了点什么。有可能在那里缺的就是“烟火气”。在一个没有厨房可用，电动车电池是违章电器的地方，当然不要对此心存妄想。
“烟火气”或许注定是离窗明几净的样子相去甚远的，绝对不是网红视频里那种精修精剪后的小资情调，它总要带上一点油污，锈渍，焦糊味。是啊，只有这种蒙上些灰的感觉，才配得上你当初小学三年级踩在凳子上炒出来那盘放多了盐的鸡蛋，你坐在阳台窗口百无聊赖突然看见老鼠蹿过的心惊胆战，你在山寨板砖机的屏幕掩映下偷偷哭湿枕头的夜晚，你带回家曾经那么亲密却最终失去所有联系的那些朋友。要不是有点脏乱，我怎么好意思把一个毛病很多，想法很怪的自己，毫无忌惮地安放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对于生活的期待都会弱化。你不再执念于某一个时刻轰轰烈烈的感觉，也不愿再整天殚精竭虑严阵以待，而只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蜷在破了一角的老沙发上。就好像你不再想要一间完美而精致的房子，你也不觉得这世上有这样的房子。你只想要一间能让你住十八年的杂乱的房子，能让你坦然地慵懒，偶尔也使人疲惫，但永远让你安心的房子。就好像任何令人失望的亲密关系，只要加上一个足够长的时间尺度，到达哪怕生着闷气流着泪，也要把饭做了再睡到一张床上的地步，就觉得还算是足够理想，能让人坚持能走下去。
至此，我成功完成了一次自我催眠。对这个住了十八年的家，光是它的存在就足够使我心存敬畏了。陈年往事没有人再提起，但记忆的证明全部都还留着，总是会有新家具去入驻，让小小的空间更加拥挤，更加富于故事。所以下一次，我一定能够波澜不惊地打开橱柜，拍死里头的所有蟑螂，用卫生纸包着扔到厕所里冲掉，从始至终眉头也不皱。
哦，对了，我家厕所的冲水开关也坏了好多年了，所以必须自己拿桶接水冲掉。在那完全不同的水涡之中，是不是也升起了一些若有似无的“烟火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