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八、九。
连接楼道声控灯的电线在家南边的仓库被拆后沉睡起来,然而只要数对了九级楼梯,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摔。过道的窗口,橘黄色的灯光,苍翠的树叶,这柔情撒了一地,又被抛到我的眼前。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小院都算不上精致。下雨天会有喷水的水管,天晴会有老鼠洞遍布的红色硬土。简陋金属报箱上的灰积了一层,稍不留神就会被锐利的边割到。楼梯扶手掉了漆,跟白色墙上的灰块和小广告相映成趣。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小院都算不上特别。哪里都会有停得整齐的车辆,有时脏得能引人涂鸦,哪里都会有四处奔跑的孩童,尖声大叫两声妈妈就从窗户探出头,哪里都会有跑来跑去的无主猫,看到你也不会担惊受怕。
很小的时候,紫薇华天没有建起来,东来苑没有建起来,我从北边的窗户望出去,矮矮的仓库背后是远到令人浮想联翩的天空,那时我还能看到捉得到蝌蚪的泥潭。无聊的时日,我不喜欢出去玩,就坐在南边阳台的窗台上,脚伸出护窗,百无聊赖地摇啊摇,天不算热,偶尔有风吹过来,难得碰见细雨绵密地展开在身上,舒舒服服直到下大了才舍得走,有一次坐在上面正唱着歌,看到楼下一只老鼠飞快地穿过花坛,吓得赶快爬下窗户拿起电话哇哇地哭。被勒令出门玩满多久时间的时候,我就爬八楼登上阳台,就算很脏我也拿张报纸躺下来对着天空发呆,我甚至有期待中栋南栋的楼顶会出现像我一样无聊的人。
原来的火炬小学离家里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我总是喜欢走街道靠西边的两级台阶,除非偶尔东边地上放了几节中空的筒状建材,就会从里面钻过去。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没有几个人是非农业户口,隔三差五有什么手续要到学校行政办。有个平时讷言的女孩子,跟奶奶相依为命,有一个学期起突然不再来上学了,学费一期只要两百元,可是她交不起。两个家里喂猪的同学,身上常有洗不去的异味,总是受大家排挤。
从前一旦下起雨来,学校里就会有一群小孩子穿着套靴在沙坑里活蹦乱跳,而我常常拖着进水又沾泥的运动鞋羡慕地路过。最担心下雨天轮到自己搞卫生,整个教室会被踩得不见白色,最恨下雨天上学因为又黄又黏的泥巴总会沾到鞋子上,有时甚至深得糊在了腿上。等雨停了,石头路上常见积水的坑,恶作剧的我随手捡一根树枝,往底一戳,有一年雨下得太大了,地面全是石头的路连名字都没有,哪有什么排水系统,水就一直淹过幼小的膝盖,这样也没有泥巴泥浆的苦恼了,我穿上凉鞋,在门前的街道上趟来趟去,在踢腿时水的阻力里感受到新鲜的愉悦感。
孤独和贫穷原来那么早就毫无顾忌地扑向一个蒙昧无知的小孩子。
不过我的家虽然小了点,但我在当时在同龄人里,接触的东西并不算少。2002年家里就装了电脑,那时候玩金山打字通的警察追小偷,从来都开不了头,警察一直站在起点等到小偷跑完,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不会打大写字母。小学的时候霸着电脑,其实现在想想也不算多么有瘾,我没有一款游戏在小学阶段玩到超过30级CS不会魔兽不会红警不会就是证明。但因为玩的时间太长,老爷当着同学面要我下跪扇我耳光的事是有的,网线拔了猫线拔了上不了网于是偷偷留心观察成功破解的事是有的,整个房间里斗智斗勇搜查网线用完了还要藏回去还要给电脑降温的事是有的。
暑假回家看见那些因太久没有清洁锈迹斑斑的窗柄和仿佛浸到地砖里的黄色,觉得房子到底还是会老的,何况是我们一家这种三年不见得大扫除一次的奇葩住的房子。我又在橱窗里看到了那个喜之郎塑料招财猫存钱罐,里面投满了分币角币,原本还应该有一元硬币,但爱耍小聪明的我小学时候总是爱偷偷从里面拿出一元硬币去买小玩意,它慢慢空了。我想起以前爱拿出来写写画画的小黑板,它早就被丢到不知何处了,用的粉笔最初都是偷偷从幼儿园拿的粉笔头,为此被义正词严地纠偏过。睡在房间里,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夜里偷偷把枕头哭湿的过分文静的小男孩,不再是那个半夜醒来以为看见了鬼大惊小怪吵醒父母的愚昧无知的小男孩,不再是那个眼神清亮萌得人一脸血的臭屁正太小男孩。
我并不熟悉现在王家湖路周边那些摊点,不清楚什么公交车经过这里,我的神思总是在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里的模样间游移。过去的三年常驻扫把塘,因为三班统一安排,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这个夏天过去,离开的意义又要被添上一层。
十三年过去,街道越来越新,楼道越来越旧。这是个已经陌生却充满怀念的地方,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哦,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附上2岁半眼神清亮萌得人一脸血的一去不复返的我的照片一张(摄于1999年5月):
有一次我骑着单车来到你们家楼下,一手吃东西,一手骑单车,结果突然单手控制不了,当着你们院子门卫的面撞烂了传达室的那根排水管。然后……没有然后了。我依然单手骑单车帅气退场。
照片不错黑白的眼睛还那么亮。唉我抱着回去的心态一点都不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