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的旅行

通常来说,猫是精瘦的。通常来说,猫是狡黠的。通常来说,人们在暧昧不明地提到“通常”的时候,往往是有不寻常的事发生的,这样故事便得以堂而皇之地继续。

需要提醒的是,不寻常并不代表可以令人沾沾自喜的有利条件。比如很难想象,一只又肥又蠢的猫,如果不是家猫,是怎样苟活在鬼魅的夜色下的。且不论它是不是行尸走肉或者无常面目,至少它确实活下来了,并因为它的愚钝和迟缓而常见于人们的视野,以相同的或者不相同的模样,以锐利的或是圆溜的眼眸。

是猫的愚蠢造就了肥胖,还是肥胖催生了愚蠢呢?讲故事的人说:从前有一只猫,别的猫不跟它玩,它就放肆吃放肆吃,终于它变得很胖。也许讲故事的人觉得它变得很胖是乏善可陈的它所值得关注的最后一个亮点,所以让叙述停在这里,可是它是否愚蠢却没有人探究。也许过于庞大的体积所占据的空间会让大脑失去绷紧的能力,故事里的猫因为活在故事里,即使懒得思考,或者疲于表达也不会招致非议。但终究我们还是不知道,愚蠢和肥胖哪一个才是源头,这里只有一只这样的猫,甚至去掉“这样的”限定修饰词,也不过寥寥,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探索的空间,这条瑰丽的想象光路就在眼前戛然而止。

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只猫的存在本身就足够你好一阵困惑了,穷极无聊时的好奇心是最狂妄而躁动的,人们尽管知道是无意义的认识,却仍不愿克制猜测和论争,仿佛这样就能使一些膨胀起来的雀跃起来的情绪得到满足。在这种状况之中,时间和精力是不被在意的零头,可以搭着一时的欢愉捆绑销售的,哪怕真正过了保质期,扔掉也罢。

其实这只猫没有说,或者没来得及说完的事情,只是缺少忠实的听众。然而以愚蠢的猫的语言组织和记忆调用的水平来看,不太可能会有谁忍耐得了这只猫不断重复的反复无常的藕断丝连的记忆,它执着于——而在他们看来是顽固于——强求不可能得到的风筝。起初虽然还有人附和着安慰着,但最后都会困得打盹或者悄悄离开。因此,猫学会用某些形式,比如它尿液的气味或者它舔舐的部位或者它在地上打滚的径迹来有意无意传达一些信息,但也只是一些不出意外就只会消散在风里的喃喃自语或求救讯号。

没人听见就没人听见吧。为了证实它仍然可以发声,它还是会念叨着一些可能无意义的内容。无妨,即使内容有意义,也根本没有听众能解个中玄机。它说:就算猫有九条命吧,也不会强大到毫不畏惧死亡。挣扎着还是失去与世界的联系,随即在陌生的地点醒来,像经过了很长的时间,结果一切恍若昨日。

它好像死了很多次。第一次,它死在飘忽不定的云端。云固然是柔软的,但是无法承重,身处其中反而无法感知存在,所以梦碎得彻底,坠落的感觉也更加目眩,可惜这只猫死前才发现,隔着距离,收起爪子,才能看见云的完整。第二次,它死在又咸又涩的海里。海虽包容一切,却不分死活,太过幽深的水封杀了光喘气的空间,也自然无法永久保有某一时的风平浪静,溺水后的窒息感,随着温热一同模糊在蔚蓝的冰冷里。第三次,它死在只有自我的烟囱里,临走前,烟让它窒息在偏狭的黑暗里,却还要嘲笑它不像自己能轻易看到阳光,熄火后,温暖已冷却成坟墓似的冰冷。猫既然没有翅膀,又不擅泅水,也不是极善于用铁用砖围住自己的生物,为什么要做这种不着边际的梦呢?飞鸟和游鱼乃至人类的存在,只不过是它们各自营生时,故作姿态地顺带走个过场,提醒它作为猫的本分而已,可落差总会激起水花,嫉妒和愤恨在对比中萌生、抽芽、伸枝,长势正好。

猫的死亡不是记忆的死亡,不是过去的死亡,只是一池清水被踏碎了之后的佯装平静。甜蜜回忆和死亡苦楚像阴魂不散的冤孽,始终游荡在不记得是过第几次生活的猫的周身。猫其实最想平静地,安详地死在屋顶,然而它至少现在还无法爬上去,也不好意思从高处坠落惊扰或是摧毁什么,并且它流浪着,没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居所的熟悉屋顶可供它毫无顾忌地长眠。

无法摆脱,但厚厚的身躯总可以掩盖住一些什么吧。远远望去,它还是拖着缓慢的步子,笨笨的脑袋里又酝酿一个旧的或是新的梦。烘烤着香甜的幻想,一只猫的旅行,要持续到记忆死亡的时分。也许很远,也许明天。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