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日记16:Option and Future

这几天刚好是学校里各个院系推研考博的时间,在朋友圈里看到不少消息,跟好几个人出了点主意,也正和一些人焦急地等待结果。

好像所有的面试归根到底就是一个终极追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拆开来,就是要回答:“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你”和“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当我把这几个灵魂拷问抛给学弟学妹们的时候,我也不可避免地重新问了一遍自己——为什么是马院?为什么是我?

即使过了几年,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也还是会脑仁疼。尤其是,在当时看起来再怎么自圆其说的答案,随着经历增加年纪渐长,回头重新审视一番,只会觉得有太多浅薄和自以为是的成分。可能这么些年来清华已经深深在我心里刻下烙印,“行胜于言”要求我们比起说了什么,更看重做了什么,出了什么成果,所以每每到这种环节都会觉得不自在和难为情。

但我有时候又觉得“说了什么”和“为什么”本身也是很重要的部分。倒不是因为一个精妙的故事有时候也能起到筹措资源的作用,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会活得有些拧巴,对“意义”有种莫名的偏执。如果取悦不了自己,过不了自己那关,就会时时感到自己是个空壳。

时间回到2016年,当时的我把自己的履历刷得很漂亮,但我完全是在靠焦虑和自律撑起那些GPA和实习经历。早高峰的地铁令我忧郁,Office三件套令我烦闷,格子间和正装令我惆怅。我觉得我在不断表现出我并不希望自己具备的各种素质,以向一个金融行业的典型aggressive青年形象靠拢。我闭上眼只感觉到生活被敲定的恐惧,“未来”像已经在格式化运行的进程:summer、return、秋招;注会、司考、CFA;不见天日的hours和不存在的work-life balance。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我所需要做的似乎只是放空大脑,咬牙投身其中。

这时候,我脑子里总是会不断闪现过2014年春天的二教。春季学期,天气逐渐炎热,教室里总会坐一二百人,空气中有种夏日的黏腻感。当时我坐在里面听“中国近现代史纲要”,有时候临下课前几分钟,会完全忘记了暑热,有一种全身酥麻,不愿意走出教室的感觉。

于是我开始了一项人生前二十年里最任性、大胆的谋划。我给老师发了封邮件,说我还要再去听一轮课。我想要搞清楚那个“酥麻”的感觉是什么;但更重要的是,我陷在当下的生活中动弹不得,我想找个能让我暂时跳出去的出口,去尝试一下别的可能性。

说来惭愧,我对“为什么是马院”最初的回答,可能根本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追逐”或“向往”,而是一次有些狼狈的“出逃”。

2016年也刚好是老师开始做“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改革的第一年,有了很多新玩法。我每次都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重新听熟悉的内容,又有了新的感受。下了课我也还是照旧很不想走,很不情不愿地回到自己“真实的生活”中去。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更加认真地思考,丢掉手上的一切,来个急速转向,是不是足够现实的想法。

有一个说法是,当你要做选择的时候,可以靠抛硬币来解决。并不是说,要把重要的决定交给50-50的随机性,而是当你抛出硬币的一瞬间,你心里就有了最想要的答案。

那年4月,我去参加五金金融硕的保研面试。那一次面试好像是我来清华以后所有面试里,自我感觉最良好,结果也最顺利的一次。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说过的很多话,因为那些都是我真心实意的表达。个面里,英语问题问到了我的交换经历,我说我在那边上“投资学”的时候,头一次在CAPM模型里感受到,自己所学的经济学知识相互联结,形成一个自洽的理论,那种知识上完整精妙的感觉令我非常愉悦。老师们问我对自己性格的认识,我说,比起自己取得多么大的成绩,我好像更能在支持、帮助别人中获得满足感。群面里,我说:“我们可能对书本上的理论模型了解得够多了,但对中国的实际还是一无所知,未来我们应该更注重这方面的训练。”

面完我就知道自己稳了。倒不是说对结果的预期如何,而是回答完这些问题,我感觉我已经下定决心,做完了选择。通过这些问题,我开始去面对真实的自己,不再只从“什么是最好的”出发去思考问题,靠peer pressure裹挟着前进,我想追问“我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再以此出发去找更持久的内在驱动力。

是真的,我把硬币抛出去,闭上眼等待的一瞬间看到了自己,也就看到了答案。

我还是很想去追求那种令人全身酥麻的感觉,就在那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过程当中,改变正在悄然发生。我可能就是那种典型的带点知识分子酸腐气的人,看重某些仔细一想并无可能变现的东西,对“追寻意义”这件事自我陶醉得死去活来。我想我本质上是那种更容易好奇,也更容易焦虑的类型,好奇使我想要搞清楚世界运行的机理,焦虑使我想要弄明白“未来往何处去”。在所有与之相关的学问中,历史好像是最有意思也最适合我的那个。所以,不如抛开一切,去闯。

不过,这其实只回答了那两个“为什么”灵魂拷问的一半。9月的新一次面试里,我还是被“在马院学历史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给砸懵了,还好老师们宽厚体谅,让我侥幸过关。

进入马院以后,我基本上都在做自己喜欢的、想做的事情。科研,助教,社会工作,都在努力选择往和自己的生命体验最有共鸣的方向前行。整个师门都很接受我的真实人设,并且我的性格特点还能派上用场。以前的同学们看到我,说现在我比本科开朗很多,看得出来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在哪里的生活都不轻松,焦虑还是时常与我相伴,但内心是真的平和了不少。

一转眼,我变成一名博士生,再一次入学了。过去的三年里,“在马院学历史有什么不同”仍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让我警醒。我也常常被“入门”带来的恐惧所支配,因为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如我,“摸不到门边”是常有的事。

虽然整个过程有些痛苦,老师们明明都在倾囊相授讲解前沿,从“古今中外”谈到“能容”,我却顶着一颗榆木脑袋,似懂非懂、一知半解。但慢慢地,我还是学会了一些提问题的方法。比方说,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你不关心别的,唯独好奇这个?再比方说,过去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你把事情梳理清楚了,可是然后呢?每个人都能以不同的目的写这一件事情,都在掺杂自己的观点,怎样才不算是夹带私货?

在提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开始慢慢靠近“历史学”。但更令我感到“在马院学历史的不同”的,还是跟和老师们一起上过的那些思政课。正是因为马院不论哪个专业方向的老师和学生,每年都要跟整整一届入学的所有新生讲思政课,才使得我们那么特别。你必须要去追问那些最基本、最重大的问题,而不能满足于在故纸堆中收集整理历史的碎屑;你必须要同时让你的理论彻底并说服人,以直面几千个懵懂的年轻灵魂,而不能只埋头在学界的小圈子里耕耘。因为就是这些问题和这些人,直接而真切地关系到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以及它不远的未来。

所以,选择马院,也同时选择了一份别样沉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这一工作,就像韦伯所说的那样,是“持续出力而缓慢钻透硬木板的工作”,看似是痴人说梦白忙一场,想来在个人有限的生命里,其实现也遥遥无期,但“若非持之以恒地去做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可能的事情也无法达到。”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丢掉了自己非常多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我发现“改变世界”不是一呼百应,“价值塑造”也不是一点就通。真实的世界远比理论描绘的复杂,人和人的差异和现实的处境条件也构成我们的限制。但是,当你满怀信念,站在一方讲台上去讲述,总有一些种子被播下,一些思考在萌芽。一个人对一些事物的看重和珍视,也才因此可能会被另一个人接收到。而改变,就是这么发生的。所以,我们需要“持续出力”,也需要接受“缓慢钻透”。

直到现在,我也还是常常焦虑到深夜难眠。但每当进展不顺利,感到有些泄气的时候,我就再问问自己两个“为什么”,心里就会宽敞明亮一点,生出一点力气再往前走。身边都是和我一样有点孩子气,想要去改变点什么的人;当助教的时候,常常能在学生那里看到真诚的困惑,偶尔能捕捉到一些滚烫的笃信——三年来我就是这样一直持续不断地被这些温暖的人和温暖的时刻所治愈。

不知不觉把这篇感受日记写到了很长。其实想想多少有些害臊,因为好像只有功成名就的学界大拿才适合写这样的文章,来回顾自己的“学思历程”,而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还在用力寻找“门框”,一心想要“入门”的无名小卒。或许,本该把这些时间花在更用力地读书、写作、讲课上。但停下来剖析一下自己,也绝非没有好处,就算没有好处,认识并接受“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也使我感到心安。实际上,这些想法还需要用更长的人生来检验,或许还会有很多次推倒重来,很多次崩塌重塑,但我想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排除万难,勇往直前。

有一个金融方面的专业笑话,是说有个学生看到一门课叫做Option and Future,觉得这门课程既然是“选择与未来”,那么内容一定很高大上,而直到他上了课才知道,这门课讲的其实是“期权与期货”。这个笑话好像很适合我这么个学金融出身,又瞎搞胡搞转到学历史的情况,所以我拿来借用,当作这篇日记的题目。

这几天的紧张、忐忑、焦虑,我好像抽身于外,但其实置身其中。人世间这细密的时间里,汩汩流淌的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选择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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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真的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大多数人只是因为逃避而放弃或者重新选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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