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日记27:关山度若飞

前天晚上去看了神仙姐姐主演的真人版《花木兰》,一直坐到把片尾的《自己》听完。歌仍然是好听的,动人的,但这个故事却诚意全无,令人失望。

第一重失望当然来自于这个故事没有讲出“中国”。在违和感满满的布景之中,中国变成了一个个符号:奇怪的妆容、违和的服装、夸张的布景、做作的太极、玄乎的元气。而中国文化的代表,被简化成了“尽忠、持勇、存真”,外加一个“爱家是为孝”。叙事中对这些精神的解读和呈现也相当浅薄,没有理顺这些字的含义和关系,并且毫无逻辑地过分拔高了“真”的作用,致使整个故事都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重失望则来自于这个故事也没有讲出“迪士尼”。在我的心目中,迪士尼代表着一种天真和浪漫,总能以行云流水的笔触营造一个善和美的世界。但在这个故事里,编剧显然有些用力过猛,整部电影像一篇生硬的命题作文,充满了反常识反逻辑的情节桥段,几乎没有什么角色的行动经得起细究。它本来应该做时代的前哨和号角,却因为它目的性太强,反而画地为牢。

时隔22年,如果再翻出1998年的动画版《花木兰》,我还是能够被它感动。整部电影的搞怪和浪漫都恰到好处,既有想象和改编,又不失逻辑自然顺畅,不会显得是在刻意说教。电影不过是呈现出来一个完整流畅的故事,便能通过生动鲜活的人物去引领时代。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一个不靠男人、不靠仙子、不靠美貌、不靠傻白甜的好运气,单凭自己的聪慧和勇气,不仅力挽狂澜,而且不慕荣华的迪士尼公主,不知道能鼓舞多少人。

可2020年的《花木兰》却像一张拼命想踩得分点,反而弄巧成拙的高中语文阅读试卷。每一个角色都是为了“大道理”服务,却没有一个为“好故事”服务。一个法力无边,以一敌众的巫女,居然会因为“承认”这件事甘为人奴,还会因为看到木兰“被承认”而光速感化倒戈,甚至会因为一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箭就舍身殒命。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刚刚打完一场生死决别、损伤惨重的战役,看到劫后余生的木兰,第一反应却是“你的欺骗给我们蒙羞”,试问将士们是否心寒?身为一国之主的皇帝,居然会傻白甜中二病发作,以身涉险,径直入瓮。而匈奴首领明明一刀就能火速报仇雪恨,却一直拖到木兰抱完巫女、抹完泪、爬上塔,都还没有动手。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还是对木兰的塑造,一个本可以非常丰富隽永的女权故事,被单薄空洞的“政治正确”口号束缚了想象力。“隐藏男儿身”被粗暴地、没有道理地跟“隐藏元气”绑定,电影中的木兰被安上了一个不放下自己的长发,不承认自己的性别,就无法“做自己”,无法真正凝神运气的荒谬设定。这使得这个故事陷入一种自相矛盾之中,表面上想要讲一个女性突破父权社会的励志故事,却又强行给性别安插上它本不必承载的意义,这种前现代的、本质主义的、又当又立的女权观,放在2020年来看,实属荒诞滑稽。

因为这部电影,我又重新读起《木兰诗》,当年的我读不出的意味,现在却使我深深感喟。在诗中,木兰并没有像在迪士尼的电影里那样,被加上各种限制条件——从小生性跳脱、不善女工、“不像个女儿家”、使人蒙羞……她不过就是一个干着纺织活儿的寻常女儿家。而决定“替父从军”这件事,也不像电影里那样戏剧化,又是不告而别,又是欺下瞒上。《木兰诗》里的她反而得到了家庭的支持:出门前去集市采购,做好万全准备;回家时父母姐弟一众来迎,举手投足中全都是真心实意在为她高兴。诗中描绘了那么多的家庭场景和心理活动,而谈到十二年的军旅生涯,不过是以一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轻描淡写地带过。我想这句诗代表了一种举重若轻:根本不用渲染身为女儿身的木兰付出了多少艰辛困苦,只是男人能做到的事不过如此而已。至于“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在我看来更是绝妙的反叛。多少男人孜孜以求的功名利禄,在她看来不及承欢膝下、天伦之乐。一千多年过去了,这世上还有数不胜数俗不可耐的人,应该对着这位传奇女性感到自惭形秽。

《木兰诗》读罢,回头再看《花木兰》,心有戚戚。22年过去,原来这部电影成长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我向前的步伐。而来日漫长,长夜无尽,唯将步履不停,关山度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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