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成为你以为的人真是很抱歉

在生活的一地鸡毛之中,我还是一口气读完了《景恒街》。想不起来上一次读非学术书籍是什么时候,但也记得笛安是很久没有出新作了。

在这之间的漫长空白等待里,也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以往我读笛安的故事,总是会深深地沉浸到人物之间剧烈的情感和冲突,以及细腻而精妙的感受描写中去。我放空一切,就只在笛安构筑起的世界里盘旋。但这一次,我感觉到自己跟这个故事离得远些了,以至于我总是能看到挡在关景恒朱灵境一众人等背后的那个影子。每当它跳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咔哒一下,仿佛有什么齿轮刚刚转到严丝合缝的角度。在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里,我觉得我看到了执笔的笛安,更看到了躲在某个角落的自己。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是一本从头到尾第三人称视角写作的故事,但我却能看到那个呼之欲出的“我”。起初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故事的背景放在了一个我很熟悉的真实的地方——北京,但后来我发现不止于此。有一些很小的细节描写,背后一定是别致的生命体验,比如朱灵境靠气味去辨认抱起她的人是谁,这么细腻的感触很少在男性角色的刻画里找到,“性别”这个神秘的归类在起作用,在女性角色的心理活动里,我读到了那个倾注着自我的女性写作者。

这种倾注也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男性角色身上。关景恒身上有一种悲剧性的矛盾,一方面,他有不愿成为芸芸众生的野心,他不愿意让一首歌空等;另一方面,他又不具备老天赏饭吃的那种才华,他不得不接纳自己的平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上天给了他感知美的能力,却不曾把美放在他触手所及之处,他必须不断地奔跑、追逐,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认清他此生永远无法抵达。每当看到这样的段落,我总是迅速抽离出这个故事,仿佛看见笛安正借主人公之口和自己对话。她并不是要劝服自己认命,她也没有想要借此与世界和解,她只是在表达。表达那种被选中的骄傲,和那种不被选中的不甘,还有二者相结合所派生的不愿也不能妥协的痛苦。

说实话,在读出这样的笛安的时候,我也在忧心我不过是自作多情,把自我投射的幻象当成了写作者。我之所以会“看懂”这些,是因为我也是这么一个自命不凡却又平平无奇的人。自小开始我就被认为有驾驭语言的天赋,写的文章常常被拎出来作为范文,而且我的写作能力也实在为我带来不少好处——分数、关注、他人的赞赏有加。可是我几乎从被夸奖之初就同时具有一种焦虑,我总是认为我写得不好,我总是感觉即使过去写得好,也不过是出于某种难以为继的侥幸。到后来,我更加觉察并确证了自己“写得不好”这件事。

对于一些迟钝的人来说,“很好”和“非常好”是没有区别的,它们都是“好”,都是“遥远”。可是当你是“很好”的时候,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会发现你退不回“不好”,向下你看到的是你不可能踏入的深渊,而你也去不到“更好”,你根本没有能力,也不被宠爱,那个顶端比远还要远。就像被抓着脚踝浸入圣水的阿喀琉斯一样,要是从未有幸接受刀枪不入的祝福反而更好,可以避免成为英雄的命运,可你偏偏无法活得像个平民,却又有致命软肋。

在曾经的我看来,笛安就代表了那个我遥不可及的“更好”,我永远也想不出“眼睛里藏了凌晨一点的夜晚”“摩天轮托起我像按图钉一样”那么行云流水的比喻。可是在《景恒街》里,我大概是头一次意识到,她也和我一样,又骄傲又痛苦,甚至在她所处的高度,留给自我意识膨胀的空气比我这里更稀薄,所以她更痛苦。

可是我们仍然在坚持写作,坚持表达。在后记里,我惊喜地发现她写给读者的话:“我没能成为自己当初以为自己必将成为的那种作家,真的很抱歉。”表达总是有减损的,复杂的情绪总是无以言表,人类的悲欢很难相通,我知道她在这本书里表达的也远比我接收到的更多。但我很高兴我能和她共享其中的一种悲壮情绪,我们都没法说服自己或者欺骗自己,我们就保持这样的崩溃,守护着一片废墟,而它也能最终归于平静,并不需要非得有所改变,成为什么福地才算是解脱。

我不再试图劝服自己做一个永远自信满满的人了,我也不再试图要求自己放下执念安于平凡了。我会一直不安也一直不满下去,这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没有人规定我们必须要以什么极致而完满的模样活着,保有真实的沮丧、泄气、不堪,这样的我或许才可爱。我也要向当年那个或许曾心比天高不可一世的自己说一声:没能成为你以为的人真是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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