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爷爷奶奶都住在我们家。
我们小学的自然课老师会给表现好的小朋友一枚红纸星星,期末可以用它来兑换奖励。我拿到了一颗,但是却不知怎么搞丢了。发现星星不见的那天,我心急如焚,找到奶奶问:“娭毑,你看见我的红纸星星冇咯?”但我们一起翻箱倒柜很久,也没能找着它。
第二天放学回家,奶奶拿出一个她剪的“红纸星星”,笑得像个等待被夸奖的小孩子,对我说:“腾伢几,看咯!”
只见奶奶剪的星星,胖胖的,歪歪的,一点也不像正五角星。再加上她用的纸,是从抽屉里翻出来的一张粉色玩具粮票,塑料质感,看起来非常奇怪。
我很生气,这不是我想要的红纸星星,于是一把推开奶奶跑走了。
我的奶奶,可能确实不是一个多么精致的人。
她不识字,和电视电脑手机的现代技术几乎绝缘,也没有打麻将扑克的爱好,平时很寡言,不像爷爷那么爱社交,于是她消磨时间的方式大概只有坐在沙发软垫上,数着一日三餐,一家几口。
这样的奶奶,在我记忆里不算一个很好亲近的人,可是她对我的爱也是实实在在的,像一碗盛得满满当当,还压得无比硬实的白饭。我小时候胖乎乎的,很重要的原因可能都是因为和她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担心我没吃饱,一碗一碗地给我添饭。寒暑假在宁乡,我贪睡起不来,早上她会专门给我煎一份灰面粑粑做早餐;正餐时间,我抱着电视机不愿撒手,她虽然无奈,但也会手一挥,说着“行(hang)咯行咯”,就让我一溜烟跑回电视机前,帮我把饭碗端进房里。
后来因为学校的作业去了解家族史,我才发现我的奶奶不光“不精致”,甚至没有过过一天容易的日子。她自幼就担起了生活的重担,1964年她发高烧,却因为节俭拖着没治,左手受脊髓前灰质炎影响,恐怕再也抬不起来了。但即使这样,她也从不偷懒懈怠,总是最轴最霸蛮地去做工。每年双抢的时候,家家户户要互换劳动力,我们家的地和男丁都不多,在这种时候总是得不偿失,可她总是硬扛了下来,去做最吃力不讨好的活。一位左手几乎抬不起来的女流,竟也能被大队评为一等劳动力。
她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身为一个女人必须经受的苦难,甚至岁月压在她身上的比别人还要多更多——大姑夭折,大伯掉进池塘殒命,在寒冷的正月,她雨中跋涉十七里路,生下我爸。我不知道她还默默承受了多少的苦痛。
这些年家里生活条件改善了很多,可是奶奶却没有过上轻松的日子,血栓折磨了她几十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大概是年轻时候用力过猛,以至于身体垮了。近几年每次回去看她,她已经意识模糊,只是泪流。前天我接到家里电话,听说她这两天疼得抽搐,已经开始出血。时间从来不等我,从来不给我“我以为”的机会。今天我远在一千多公里之外,得知她走了的消息。我想她终于解脱了,可是也更加难过,她这一生过得太苦了。
高中的时候,我写过一篇随笔,说逝去的人其实没有离开我们。他生前的亲朋好友共赴一场盛宴,每个人带去一份共同记忆,就能拼凑出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然后替他继续生活下去,连着他的份一起感受和体验这个世界。现在,我即将坐上一趟红眼航班,带上我的那部分碎片回去寻找奶奶,我们毕竟长在了别人的肉里。
但是,但是啊,我可能更希望,小学三年级那一天,夕阳斜斜透过铁窗在瓷砖地板上跳跃,大白饭的香气从高压锅里漫溢起舞的那一天,我接过了奶奶剪的红纸星星,跟她说了一声谢谢——用我七岁的小手,用我七岁的甜甜的笑。
我很多年前见过她,也有些记忆碎片,虽然不免模糊,
收起悲痛吧,她其实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明天,我也去加入这场盛宴,一场怀念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