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一无所有的自由赌上年轻的骄傲

这一天,所有加在我身上的限制骤然消失了。

成年,简直像童话里的戏码,过了这一刻,人鱼变成了泡沫,辛迪瑞拉又变回灰姑娘,丑小鸭突然被发现是白天鹅。

十年前我是相信这样的童话的,我像渴水的游鱼一样厌恶身上的贫瘠和限制,而期待那种闪着光的自由,觉得那自由就意味着一切。而如今我在完成一个仪式,静静等待那一秒所带来的巨大差异,可已经明白:这仪式所代表的自由,从来只是一个标志。为了取得这个标志,我已经活过十八年,此间的过程早就已经嵌入了我的身体和灵魂,他们开始相信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自由了,所以才给我一个认可。

我度过了那个手中握有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资本,而我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年代,他们知道我再也不敢了,以往我任性只是因为我想,而现在我任性之前,还得掂量掂量我的资本,我的身份,所有那些称之为分寸的东西。他们拿走了限制,把自由交到我手上,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我终于懂得自由是给自己立法,终于明白那些限制早已在我身上内化了。

我必须承认限制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手段。我必须去认清我所处的位置,我必须去为自己的存在而负责。我发觉我必须去做一些我内心呼喊的事情,可同时我也有不能辜负的另一些事情。我开始明白一些我一度觉得我永远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开始明白另一些真的就是永远也想不明白。

我终于得到了十年前梦寐以求的这个标志,可惜我已经不是那个把标志当成一切的,无论如何肆意也仍旧能被原谅的小孩了。

自由在这一天变了含义,但还好我还有年轻。

我们不知道哪一天我们会丢失年轻,它不像自由一样,让你领取一个叫做成年的标志,但我们却可以知道现在的自己正在年轻。

是的,我们年轻。我们欢呼雀跃,因为年轻是任性的资本,因为年轻似乎总意味着无限可能,因为年轻总伴随着某种真正自由的光环,那简直是我们心中永恒的图腾。

但我们也被告知我们自由得一无所有。我们好像总是做出了最灿烂的选择,直到有天走在一条路上,看见别人的岔路口通向绚烂异常的人生。这时候我们才想起发问:生而为人使我们具有了选择的权利,可是谁为我们设计了选择支?

这种恍然大悟的梦碎感好像来得太早了,我们还正年轻,以至于我们即使发现了这样的事实,也都没什么可叹息的,因为我们拿不出来“几十年前”这样的名头,完完整整的年轻,不曾被时光摧残的相信,相比起来强装的叹息里就是少了分量。

然后我们怎么办呢?当我们明白自己心心念念的自由原来不过是工人阶级站在资产阶级面前的那种自由时,我们简直像连遮羞布都没有一块的一具身体,不知所措到无法判断要遮住哪里才好。我们开始识相地对现实低头,把自己的呼号全藏进不动声色的笑意里溺死吗?我们仍旧高喊我们相信年轻的力量,假装像真正无知的时候那样无畏吗?我们开始怀疑了,也开始害怕了。怀疑使我们认清原来年轻如我们也可能会摔得惨烈,原来不是蜡做的翅膀就能飞向太阳,害怕使我们无法具备一无所有的失去也是豁达。

他们没有收走我的年轻,然后把世故交到我的手上。可是太多人自己就把它摔碎了,用碎片换了老成奉为圭臬。我是多么不愿意这样。

资本固然是我需要追求的东西,没有它没有人能自信满满地站在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当我看到资本的力量强大到能转变是非黑白,我就知道我这一生不可能绕开它去追求旁的东西。可我心里也该知道什么是真真正正的“是”,什么是真真正正的“白”,这种知道并不容易,可至少不要自愿放弃了这种知道的能力,把一切都交给资本来决定。

总该有些什么东西,是摔不碎的。烫手却又不愿放,黏在手上就像黏在心口,缺了它会叫你寝食难安,没了他会叫你魂不守舍。我想那就该是年轻的骄傲吧。

为了我心中的这点骄傲,我愿意忍耐也愿意失败,可我不愿意让其他那些叫我忍耐,叫我失败的东西挤占了这年轻的骄傲。就算你告诉我,我手中的这一滩,纵然再怎么闪着光,也不过是烂泥一片,某一天总要被别的东西所替代,我也不会觉得不曾握过烂泥的手,就能形塑出我的未来。骄傲是不容辜负的,我会不得不为了眼前的苟且做出牺牲,我知道,我需要有立身之本,但它不是我的根我的命,我会需要拿它筑成坚固的围墙来捍卫我的骄傲,它有它的作用和功效,但绝不可能拥有光荣和伟大,因为没有了那点看似无比脆弱任性的骄傲,它就是没有灵魂栖息的死城,它就什么都不是。

前两天因为CTMR课采访一个事业有成的叔叔,他说他们那一代人的奋斗动力不过就是欲望,不过就是希望让家庭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我们今天的奋斗动力还加上一条梦想。可我们又何尝不是为了欲望呢,梦想说到底不过是被包装得更好看一点的欲望罢了,它不再关乎温饱,而是关乎自我实现。我可能渴望的是想要什么东西就能买,而不必非得等到什么特殊的日子,或是还要认真考量一番性价比和用途。他可能渴望的是做出有划时代意义的科研,写出好的文章发到顶级期刊。你可能渴望的是自己的文字、演技或是经历,能被挂在无数的人嘴边,若干年后还有人隔空向你致敬。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欲望在求索,欲望它本身哪里是一个坏东西呢。

那个叔叔至今也不忘克己自律,每天不超过5小时的睡眠,早晚学习,坚持锻炼。他说他最大的遗憾是年轻的时候还不够拼搏,还怕失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过是某次考试只有80多,不过是某个机会需要搏一搏,不过是面临一点点不确定性就开始叫喊沮丧的我是个傻逼。我们看了一些鸡汤,把它们批得一无是处,可能不过是为自己的懒惰和可能的失败找借口,然而我们的欲望还在,而年轻偏偏还就是那种奋不顾身的认真和投入。叔叔说,不要带着一定要成功的心境去做事,即使必然失败,也要投入进去,权当买个教训。也是,不能被落差给击倒,因为总还有可能从头再来,只要还有勇气放手一搏。

年轻的骄傲在于犯错。在于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我们也许应该一如既往地固执,相信我们就是世间的宠儿,相信世界的责罚也是出于爱。永远有人被世界宠幸着,身上那年轻的光芒耀眼得让人迷醉。纵然我们不能永远年轻,终有一天我们要被那发烫的光刺痛,但此刻的我们终究正年轻着。趁着还被宠爱着,我们必须拿出一点不撞南墙不回头懵懵懂懂的勇气和看见棺材也不落泪死不悔改的任性,就当是心中不死灵魂的宣告。

太多事,不晚,不枉。我想,为了这一无所有的自由,我必须赌上我所有年轻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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